我拎著藤筥打開了孔府的大門,可還沒等我跨出門檻就意外地發現,孔府門前的台階上坐著一個埋頭哭泣的少年。
「小哥,你為什麼會坐在這裡?你怎麼了?」那少年把頭深埋在膝蓋里,瘦小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抖動。雖然他像是很努力地在剋制著自己的哭聲,但他的嗚咽聲卻帶著無法抑制的痛苦鑽到了我的耳朵里。
少年聽到我的聲音慢慢地把頭從膝蓋上抬了起來。
紅腫的眼皮,蒼白的面龐,儘管他此刻涕淚橫流的樣子和我記憶中的相去甚遠,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,他是顏回的兒子——顏歆。
「顏歆!你怎麼在這裡?發生什麼事了?」我放下手裡的藤筥把台階上的少年拉了起來。
「醫師,醫師,我父親他……」少年看著我泣不成聲。
「你先別哭,你好好告訴我,顏夫子怎麼了?他又暈過去了嗎?」我扯起袖口替少年擦了擦眼淚。
少年忍住眼淚,抽泣道:「醫林說父親不行了,父親要走了。阿娘叫我來請夫子,父親走前想見見夫子……」
少年的眼淚如泉水一般從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,我看著他涕淚橫流的臉,想起陋室之中正值盛年卻滿頭白髮,奄奄一息的顏回,不由心中大慟。
顏回撐不住了嗎?他要走了嗎……他這一生不管貧富榮辱都不離不棄地跟隨在孔丘身後,現在他卻要先走了嗎?
「顏歆,你父親的葯湯和葯粥他都有在吃嗎?醫林是怎麼說的?先別哭,你好好同我說。」我蹲在少年面前,不停地擦拭著他奪眶而出的眼淚。
「父親昨天都好了,能下床了。端木伯伯派人送了肉來,父親以前都不收的,可他昨天也吃了。他說他好了,他說他還有半卷書簡沒寫完,想趁精神好的時候寫完它……可他到了半夜就不行了……都是我的錯,我該攔著他的,都是我的錯……」少年話沒說完就一下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大哭起來。
為什麼還要寫書呢,為什麼還要熬夜呢,他只剩了那最後一口氣,為什麼還要這樣固執呢……
台階上的少年把自己縮成一團,我看著他瘦小的背脊,眼睛一陣陣地發酸。
「顏歆,這不怪你,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」我攬過少年的腦袋,輕輕地撫著他乾瘦嶙峋的後背。
「醫師,你認識夫子嗎?阿娘說見夫子的時候不能哭,我怕我忍不住,你能幫我請夫子出來嗎?」少年抬起頭用袖口拚命地擦著眼淚。
讓孔丘去見顏回最後一面……我面對少年的哀求一下呆住了。
「醫師?」少年扯了扯我的衣袖。
「顏歆,我……夫子他……」我看著少年紅腫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「子黯?你怎麼在這裡?夫子呢?」這時,端木賜駕著馬車恰好到了孔府大門前。
「師兄,夫子一回來就發高熱了,我正打算出去采些降熱的草藥來。」我連忙放開顏歆,從端木賜手中接過了一隻裝滿草藥的竹筐。
「夫子發高熱了!走,快帶我去看看!」端木賜從馬車上跳了下來,急匆匆就地往府里走。
「師兄,你先等一下!阿歆有話要同你說……」我一把拉住了端木賜。
「阿歆?你怎麼來了!」端木賜這才發現了蹲在台階上的顏歆。
「端木伯伯,我來找夫子,父親不行了,他有些話要同夫子說。」顏歆強忍住哭聲,抽噎著說道。
「你說什麼?你父親他……」端木賜的臉剎時僵住了,他直瞪瞪地看著顏歆,半天沒有反應。
「醫林說,父親最遲熬不過今晚了,所以阿娘叫我來請夫子……父親從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在念著夫子,端木伯伯,你讓夫子去看一眼父親吧!」
「子黯,夫子他現在?」端木賜訥訥地把頭轉向了我。
我知道他此刻內心的煎熬,但孔丘已經七十有一,如今他腿疾發作,且高熱不散。這時,莫說讓他去送顏回最後一程,便是告訴他顏回病危的消息,恐怕他的身體都難以承受。
我沒有說話,端木賜深吸了一口氣,蹲下身子抓住了顏歆的手臂:「阿歆,夫子病了,去不了了,讓伯伯先送你回家好嗎?」
顏歆睜著他又紅又腫的眼睛看了一眼端木賜,又看了一眼我,突然,極大力地掙開端木賜,不管不顧地衝進了院子。
「阿歆——」端木賜和我大驚失色,連忙轉身去追他。
「夫子——夫子——」顏歆哭喊著闖進了孔丘的寢居。
「阿歆,不要驚擾了夫子!」端木賜大駭,他奔進門沖著顏歆高聲喝道。
「師兄,阿歆,你們怎麼了?子黯,你把葯採回來了?」卜商放下手中的濕布一臉疑惑地站了起來。
「阿歆,夫子病得很重,你不能嚇到他,你父親如果知道你驚擾了夫子,他一定會不高興的。」端木賜走到顏歆身邊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,「走吧,跟伯伯回去,你父親還在家裡等著你。」
「我不能一個人回去!夫子,夫子,你醒醒……」少年看著床榻上蒼老衰弱、滿臉痛色的孔丘淚如雨下。
「阿歆,是阿歆嗎?」這時,床榻上的孔丘忽然幽幽地醒了過來,他艱難地轉過腦袋,顫抖著朝顏歆伸出了手。
「夫子,是我……夫子,你怎麼了?」顏歆掙開端木賜,幾步跑上前一把抓住了孔丘的手。
「夫子老了,愛生病了,你別哭。」孔丘抬手撫了撫顏歆的小臉,笑容虛弱無力,「你今天怎麼來了,你父親的病可好些了?」
「夫子,是子淵打發阿歆來看你的。」端木賜連忙走到孔丘塌前,跪在了顏歆身旁。
「哦,阿歆啊,一會兒回去可別同你父親說我病了,他知道了又要操心。」孔丘長嘆一聲,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條帕子,「快把眼淚擦擦,別叫你父親看出來了,夫子今天累了,明天就會好的……」
顏歆的手緊緊地抓著那方手帕,他想說話,可他的嘴張了好幾次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來。最後,他突然一個撲身緊緊地摟住了床榻上的孔丘:「夫子,你快好起來,夫子你快點好起來啊……」少年抱著孔丘失聲痛哭。
孔丘病得沉重,在顏歆撲上來前,他已經半合上眼睛幾欲昏睡。但少年這一抱又讓他醒了過來,他撫著顏歆的腦袋,掙扎著想要坐起來:「阿歆,告訴夫子,你今天這是怎麼了?」
「夫子,你不能起來。」立在床榻一旁的卜商一把扶住了孔丘。
卜商話音未落,顏歆已經鬆開了環抱著孔丘的手,挺身站了起來。他含淚怔怔地看著床榻上的孔丘,而後轉身默默地把手遞給了身旁的端木賜:「端木伯伯,送我回家吧!父親,一定在等著我……」
端木賜愣住了,他抬頭看著少年的臉,有眼淚順著他的眼角倏然滑落。
「好孩子,走,伯伯送你回家見你父親……」
端木賜牽著顏歆的手走了,我站在府門口看著晚霞中漸行漸遠的兩個身影,不禁落下淚來。
以後的以後,當有人翻開那些竹簡,當有人讀到顏回用生命寫下的一字一句時,他們會記得他,記得他二十九歲便生的白髮,記得他貧苦卻執著求道的一生。
顏夫子,一路走好……
顏歆走後的這一晚,我留在了孔府。
孔丘喝了葯便睡了,而卜商每隔一個時辰就要換一桶新水為他擦身。到了後半夜,孔丘臉上的潮紅終於退了,身子也不再打顫。疲累至極的卜商這才靠著牆壁打起盹來。我無心睡眠,便端著油燈到孔丘的書架上尋了幾卷書簡。
天下諸國各有各的史書,晉之史名《乘》,楚之史名《檮杌》,魯之史名《魯春秋》。孔丘所作《春秋》便修自《魯春秋》。修史,乃太史之責。孔丘並非史官,卻耗盡心力修訂了《春秋》,這讓我敬佩無比。
修史從來就不是一件討好的事,在這樣的亂世,秉筆直書的結果,往往是要掉腦袋的。
齊宮地底下的那條暗道,是當年齊莊公為了私通齊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,而他最終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裡。旁人聽來這只是一樁香艷的宮闈秘事,但在太史府幫忙修訂晉史的那段時間裡,史墨卻告訴了我一個由此事引發的關於史官氣節的故事。
崔杼弒君後要求齊國太史以病逝之由來記錄庄公之死,太史伯不從,崔杼一氣之下便殺了他。太史伯死後,他的大弟仲繼任太史之位。崔杼威脅太史仲,太史仲卻不為所動依舊直書「崔杼弒君」,然後他也死了。三弟叔繼任後不畏強權秉承了兩位兄長的遺志,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殺。
崔杼一口氣殺了三位太史,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繼任時,崔杼以為他會懼怕,結果已經死了三位兄長的太史季卻依舊不肯屈服。最後,崔杼手軟了,他最終讓這位太史季在齊史上記下了自己的「弒君」之罪。
崔杼殺史是因為他害怕在史冊下留下罪名,他殺君是事實,可他卻怕後人因此而指責他,唾罵他。所以,在天下人不解孔丘為何要修《春秋》時,史墨卻早已明白,仲尼作《春秋》為使天下亂臣賊子懼。